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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海孽子：像一只被屈辱和暴戾吞噬的小叫兽

如果说，周子阳的处女作《老兽》中的老杨，是一只处于困境中不断挣扎的“老兽”，那么，《乌海》中的杨华，就像是一只被屈辱和暴戾吞噬的“小叫兽”。

《老兽》电影剧照

不论是《老兽》里的“老杨”，还是《乌海》中的“小杨”，他们有着相同的基因和背景，都是在当下社会发展中，心存善念却被时代的污浊裹挟进阴沟的悲剧人物。是为躲避日益繁重的债务危机而东奔西逃，无处安生的落魄分子。

《老兽》导演 周子阳

周子阳两部电影作品，执拗地抒写主人公面对一场场“债务危机”的系列困境的突围，进而折射出当下时代的话语困境。笔者斗胆断言，他接下来的第三部电影，仍然会执着于相同的语境叙事文本韬略。

一

人与人之间的漠视与拒斥，裹挟着杨华的戾气恣意潜长

影片开始的一个镜头，在龟裂的河床里，几名异国人在挖着几条肺鱼。然后镜头切换到主人公杨华，却是他在自己家里看挖抓肺鱼的视频。

就在这时，逼债人来到杨华家门前敲门，我们才知道他已经欠下了180万元的债务。

杨华手里拿捏着手机，却不敢前去开门，只得屏住呼吸，静听着逼债人的叫嚣。本属于自己的家庭自由空间，却像陷入了一个无形的囚牢里，身如困兽。

《乌海》电影剧照

杨华手机视频里的肺鱼，除了可以直接呼吸水面上的空气之外，还有一个很奇特的生理现象叫“夏眠”。在原产地的自然环境中，每当旱季水干涸了，肺鱼便立即钻进了泥地里，停止摄食并将身体各个器官的消耗量降到最低点，嘴边留有一个小孔洞直通外面，让空气进到里面，用“肺”来进行微弱的呼吸，进入一种休眠的状态，直到雨季的再次来临。肺鱼又会复苏过来，破土而出，进行正常的生活。

导演在这里有意地把肺鱼的视频纳入叙事语境符号，是有他一定的主观意图的。类似这样的语境符号，在整部电影里还有不少，像“恐龙公园”、“沙漠月亮”等，不仅仅是一些象喻的符号，也是作为叙事编码，比较贴切地融进了叙事情节之中了。

不仅如此，在《乌海》里，编导还特意突出和强调了“手机”这一媒介的新的话语传播功能。手机在影片后来的一些叙事语境中，它兼具了“缺席的在场者”的功效和语意，构思堪为独特和精辟。并非像个别普通影迷说的那样，“没完没了地滥用手机去交代人物和事件”。

杨华本来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市民，有稳定的工作，循规蹈矩地和新婚妻子苗唯生活在乌海这个小县城里。可是，他受了外界的诱惑和朋友罗宇的蛊惑，举债和罗宇投资了“恐龙公园”的项目，结果，自己陷进一系列“多米诺骨牌”效应的恶性循环圈里，无法自拔。

《乌海》电影剧照

杨华的岳父岳母，一直用十分市侩的势力眼去看待杨华的为人处世。他们家在婚前给杨华夫妻买了房子，成了杨华无能的一个砝码，指责杨华根本就配不上他们的女儿。处处都流露出对杨华的尖酸刻薄和讥讽揶揄，母亲还劝女儿和杨华离婚，动不动就把钱挂在嘴上。

这对于已婚男人杨华来说，是一种尊严的冒犯与嘲弄。

不仅如此，就是妻子苗唯，也像是遗传了父母的那种阴损嘴脸，遇到困境和麻烦，不能心平气和地与杨华交流沟通，却是一味地责怪杨华，甚至咄咄逼人地扯上自己的父母对杨华的种种付出，让杨华背负着物质的精神债务的双重压力。

而杨华的朋友罗宇，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薄情寡义之徒，把自己的享乐建立在朋友的痛苦之上。在忽悠了杨华之后，自己却用“恐龙公园”的赔款搞起来“沙漠月亮”的旅游度假项目。

《乌海》电影剧照

当杨华来向罗宇追讨债务时，他不仅不愿意还钱给杨华，还故作寒酸地拿出几百元钱去打发杨华，自己却在酒池肉林的帐篷里夜夜笙歌，纵情享乐。杨华的内心处于煎熬和崩溃的状态，也无法面对妻子和岳父岳母的责难。

只是，杨华的内心一直隐忍着，甚至自己掌掴着自己耳光，既是发泄，更是积怨。因为他的暴戾暂时找不到泄愤的出口。

二

杨华接二连三地向老赖罗宇要账，最终完成了由被动转为主动的人物性格成长

《乌海》的叙事焦点，并不是在杨华和苗唯的婚姻危机上，而是杨华被“逼债”和“要债”的双刃剑一步一步逼向疯癫的核心故事。杨华的债务危机，只是对自己的婚姻危机起了一个催化剂的作用。

杨华的原生家庭，虽然不富足，但不论是父母还是姐姐，一家人都是温情相爱，相互体恤，富有同情心和同理心。

姐姐以为杨华的光景不错，还指望他借上五千元给外甥蛋蛋的事情急用一把。母亲面对着不怀好意的逼债人送来的西瓜，却是懵然不觉，还一个劲地劝着儿子吃西瓜。

而杨华面对裸贷女孩魏薇主动色诱，选择了坚守，甚至向女孩揭穿裸贷后面的陷阱与阴谋，最后还极力送割腕的魏薇去了医院。这些在困境中的坚守，都可以窥见出杨华内心的良善、正义和道德底线。

而让杨华内心的戾气暴涨了起来，是通过杨华三次向罗宇要账的过程和细节。

第一次去找罗宇的时候，杨华孤身一个去“沙漠月亮”那个旅游度假地，映入眼前的是一个长镜头：湖水中倒立的牧羊老人，一群绵羊在湖边沙漠中枯败的胡杨林里跋涉……还有几个老头乐队在湖边奏乐。镜头诡异凄美，仿佛掉入了一个魔幻的超现实的世界。

罗宇和杨华初见面，罗宇还是非常热情，说是他的钱，都投在“旅游度假”上了，并且许诺开业以后，第一时间就还杨华的钱。

《乌海》电影剧照

杨华第二次去见罗宇要钱，罗宇正在帐篷里挥霍金钱，大摆阔气，却在杨华面前装穷，酸不拉唧地掏出几百块钱给罗宇，一下就激惹了杨华，把钱甩到了罗宇的脸上。

伤心痛哭之余，杨华去了那个投资失败被废弃了的“恐龙公园”。那些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恐龙，在暗黑的黑空下，像是一个个凶猛的活体，露出狰狞的表情，凌冽锋利的牙齿，对着杨华咆哮着，怒吼着······似乎要把杨华吞噬掉。

最有意味的一个镜头是，当杨华看见一只恐龙的眼珠掉了，他踟蹰着，望着恐龙那只空洞的眼眶发愣了一会儿。这样的表意场景，很容易让人想到杨华遇上罗宇是“有眼无珠”，不识好歹的隐喻。

杨华第三次去见罗宇要账，他的性格就来了一个突变和逆转，直接放了一把火，把“沙漠月亮”点燃烧了。可能是罗宇的那句话启悟了杨华：“你把这儿点了，老子就开不成业了”。用杨华的话回击罗宇：“咱俩两清了，谁也不欠谁了”。

事后杨华报了案，说那个割腕自杀的网贷女孩，是罗宇把她逼死的。

最后，他躺在空旷的沙漠地上，有些窒息而又绝望地笑出了声。

杨华三次的要账过程和行为，使杨华的性格成长得以完成。

三

手机作为一种媒介，介入和参与了叙事场景与叙事环节

影视剧中，编剧常会用一些比较讨巧的手法，把人物关系和人物对话，用手机通话的形式去交代，甚至达到了滥用“手机”的程度。

而在《乌海》一片中，人物之间的关系大都是疏离和隔膜的，比如杨华和他的岳父母之间的关系；人物情感难以建立起信任和交流，比如杨华与妻子苗唯之间的关系；甚至欠债人和逼债人都是处于回避和逃离状态中，比如杨华和罗宇之间、杨华与两个逼债人之间、杨华与小成之间的关系，都是如此。还有就是网贷这个特殊的手机功能模式，以及苗唯和老同学的婚外情，都是要通过手机的交流模式才快捷、简洁有力。

《乌海》电影剧照

鉴于上述种种，编导把手机作为一种媒介，介入叙事的场景和环节，也就变得机巧了。

开篇的一个镜头，是杨华在看手机视频里挖捕肺鱼的情景，看了影片结尾以后，很容易体会到杨华当时内心的困境和归宿。他就像是被钻进了泥地里的肺鱼，将身体囚禁起来，停止摄食并将身体各个器官的消耗量降到最低点，进入一种休眠的状态。用“肺”来进行微弱的呼吸。

而在后来的手机视频中，两个讨债人去了杨华的老家，见了杨华的父母，以此要挟杨华，让杨华露面，造成对他的威胁。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力，远胜于人物之间的对话。

还有小成一伙，把裸贷女孩魏薇的裸贷照片发到杨华的手机上，也是裸贷公司惯常的卑劣威胁手段，造成了妻子苗唯对杨华的猜忌和误会，使人物矛盾的冲突化加剧。

杨华和他的岳父母，在电影的正面交流中仅仅出现了一两次，后来的交流和冲突，都是通过手机的通话形式来刻画的。这也反衬出了他们之间的冷漠与疏离，暗合了那种人际关系的裂痕，难以弥合。

《乌海》电影剧照

同样，在表达杨华与妻子苗唯热恋时的温馨和浪漫的场景中，他俩站在山峦之巅，杨华一手点着苗唯送给他的打火机，一手送给苗唯钻戒的视频，也是通过闪回的手机视频去表现的。两人在怀疑和误解中越陷越深，往事只能回味。

四

意外捕捉的画面信息，却让人灼心叹息

这里所说的意外，指电影里呈现给观众的意外，但对于编导来说，肯定是有意而为之的。

比如当车辆经过收费关卡时，收费亭里的人却伸出一个网兜来，里面放着手机支付的二维码，让过往的司机自行支付。仅这样的一个细节，就可以看出，导演周子阳对当下时代人与人之间的物化和异化的独特思考。

还有两个逼债人追踪杨华到电梯间的细节，杨华一股劲地想要摆脱逼债人的纠缠。电梯门即将关闭的瞬间，情急之下，杨华攥住了王超北（饰演其中的一个讨债人）的一条腿，结果却拽下了一只假肢。让人哑然失笑，继而是瞠目结舌，细思极恐！这样的细节捕捉，让人心酸又扼腕叹息。

《乌海》电影剧照

苗唯因看了杨华手机上的裸贷照片，开始是和杨华争吵，误解和猜忌越来越深，逐渐演变成杨华声嘶力竭地摔东西，发泄自己的愤懑。那个长镜头的一气呵成，演员黄轩的表演，绝对是精彩绝伦，看得让人毛骨悚然，似乎整个黑暗的电影院里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味道，恐惧得让人无法逃逸。

无独有偶，在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，黄轩再一次奉献了教科书式的表演极限。苗唯和杨华在车里吵架过后，苗唯跳下小车，摔门而出。

《乌海》电影剧照

昏昏噩噩之中，杨华开着车，把苗唯撞下了山坳里。在他接了一个电话之后，镜头来了一个俯拍的大全景：杨华站在空旷孤寂的山路上，开始是欲哭无泪的沮丧，慢慢地啜泣，最后才嚎啕恸哭。那种表演，十分到位，囊括了杨华的所有心路历程和前尘往事，仿佛要把人带进一个深渊和黑洞。

这个镜头，让我想起了蔡明亮在《爱情万岁》结尾中的那个长镜头，她比杨贵媚坐在公园里哭泣的那个镜头还要动人，令人心碎。

（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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